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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最后一個周末的晚上,我們從上海站坐夜班火車出發(fā),天亮時到了泰安。那天天氣悶熱,我們乘旅游大巴直抵中天門,以此為起點,開始登泰山。
循著古老的登山御道拾級而攀,石階彎彎曲曲向上延伸,很多已被無數(shù)足跡磨得光滑,爬了不到一半,忽然涌起了白霧,一下子十步之外就看不見人影。石階又濕又滑,我們拄著登山杖,喘著氣慢慢爬,衣服都被霧氣打濕了。
行至龍門附近,山勢愈陡,濃霧驟然從谷底翻涌而上,松樹和巖石都變成模糊的黑影子,偶爾看到路邊的石碑從霧里露出半截飄在半空中,像巨大的幔帳瞬間遮蔽了來路與前程。拄杖喘息間,濕冷的霧氣已凝成水珠,順著發(fā)梢滴落。
及至升仙坊,霧已濃稠如漿,道旁的石刻僅能在貼近時勉強辨出輪廓,仿佛隨時會被流動的乳白色暗流卷走。
終于奮力攀上南天門,四周全是翻騰的云海,濕冷的云氣撲在臉上像下雨,什么都看不清,只有高大的石頭牌坊孤零零立在云霧里。巍峨的石坊孤懸于混沌蒼茫之上,“五岳獨尊”之名,此刻才覺名副其實。
玉皇頂上立著不少古碑,唐朝刻的大字已經(jīng)模糊不清。霧氣太重,看不清更古老的秦朝、漢朝刻的字,只聽見鳥叫聲穿透云霧傳過來。
山上石頭多,泥土少。石頭又黑又陡。松樹從懸崖石縫里鉆出來,樹枝彎彎曲曲,樹頂卻平平整整。從天街到玉皇頂,一路霧氣蒙蒙,草葉上掛著水珠,青翠欲滴,石板路被水汽浸得冰涼,像泡在泉水里。
這次我們大部分人是第一次登泰山,沒想到就遇上大霧天,雖然沒看到晴空萬里的壯麗山景,卻意外見識了這片混沌又神奇的云霧世界。
登上日觀峰,唯見霧塞天地,冷風如刀割面。觀望四周,唯西峰鐵青山脊于霧海中沉浮隱現(xiàn),恍若傳說中的蓬萊仙島浮出混沌。
下山后,當夜我們便投入了泰安老街鼎沸的夜市。整條街如一條驟然點亮的游龍——青石板被暖黃的燈色浸染,翹檐下紅燈籠搖曳生姿。各色小吃攤前“滋啦”一聲脆響,滾燙的肉香洶涌而出,瞬間驅(qū)散了山巔的寒濕。茶館里,山東快板“鐺鐺鐺”敲得正歡,逗起滿堂喝彩。坐在溪畔冰涼的石凳上,腳下溪水潺潺,倒映著兩岸蜿蜒跳動的燈籠紅光。此刻的老街,正升騰著撫慰凡俗的溫暖與喧囂。
翌日清晨,天光微熹,我們再度走入泰安老街。 昨夜的華彩與喧騰已褪盡,整條街仿佛還沉浸在淡青色的睡夢里。青石板路濕漉漉的,映著微亮的天光,像鋪展開的宣紙。大多數(shù)店鋪的門板還緊閉著,只有零星幾家早點鋪子門口,隱約透出灶火的光亮,蒸籠縫隙里漏出幾縷白氣,無聲地融入清冽的晨風里。空氣格外干凈,帶著露水的涼意,間或飄過一絲林間的淡香。溪水邊最為生動:有提著鳥籠的老者,瞇眼聆聽著籠中小鳥的囀鳴;幾位晨練老人的身影,在薄霧中緩緩推手移步,動作如行云流水般舒展。
離了這恬靜如畫的泰安老街,我們轉(zhuǎn)向不遠處的岱廟。厚重的朱紅宮墻隔絕了市聲,一踏入,時光仿佛驟然沉降了千年。中軸線上,漢柏唐槐虬枝盤結(jié),蒼勁的枝干刺向天空,裂紋深邃的樹皮無聲訴說著帝王封禪的莊嚴與歲月的悠長。
天貺殿巍然矗立,殿頂在天空下劃出恢弘的輪廓,殿內(nèi)壁畫雖色彩黯淡,但依稀可見當年的浩蕩儀仗,神靈御風而行,山川羅列其下,磅礴之氣撲面而來。
繞至后院,銅亭鐵塔默然佇立,金屬的冷硬光澤與殿宇的木石溫潤形成奇異的對照。最令人駐足的,是那株傳說中的“漢柏凌寒”。其主干早已中空,僅剩堅韌的皮層頑強支撐著,頂端卻奇跡般吐露著新綠。這生與死的角力,這枯槁中迸發(fā)的生機,竟比任何畫作都更直擊心靈。
步出厚載門,抬首仰望,那條曾用雙足丈量過的、直通南天門的登山御道,仿佛一條通天云梯的起點,莊嚴地鋪展在眼前。此刻才真正領(lǐng)悟:腳下這片供奉著神靈的廟宇,不僅是帝王告祭泰岳的神圣起點,更是凡俗人間仰望那座精神之父的虔誠基座。它連接著老街晝夜的呼吸(夜的喧囂與晨的沉靜)與山巔的云海,是“子”對“父”最深沉凝望的所在。
踏上返滬的動車,窗外的田野與城鎮(zhèn)飛速掠過。腦海中交替浮現(xiàn)的,是南天門翻涌的云海,老街夜市燈火的溫暖與清晨溪畔的舒卷,還有岱廟古柏下那沉甸甸的歷史光影與香火青煙。泰山如一位閱盡滄桑的威嚴父親,而腳下的泰安老街與身旁的岱廟,恰似他膝畔那一雙氣質(zhì)迥異的孩子,既展露恬淡從容的生活本真,又承載著千年血脈對父山的敬畏。
鐵軌的震動聲仿佛某種低沉的共鳴。所謂泰岳,原來一半在云海翻涌的秘境里,一半在人間晝夜交替的呼吸與香火綿延的守望中。而此刻,它正隨著飛馳的車輪,沉入每一位過客的心底,成為一幅永不褪色的精神版圖。